那年国庆节,我回到巴山深处、生我养我的镇坪县,约上儿时的伙伴们,一起驾车回了趟牛头店镇,故地重游。
牛头店,是安康市镇坪县所辖七镇之一,因地形似牛头,又是古驿站而出名,这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从县城出发,顺南江河往下也就不到30公里,曾经漫长的道路,在车轮的沙沙飞转声中很快便走到了。
牛头店供销社就在公路边,下十几步台阶,就到了供销社的老院子。自我有记忆开始就住在这里。大院子住着当时在供销社工作的六个职工及家属,大小孩子十几个。每家情况各异,但是夜静犹闻人笑语,小院之中欢乐多。母亲那时在供销社做出纳,我就在这个院子里长大、上学,后来还学会跳房子、滚铁环、骑自行车……一直到1985年才搬离,前后住了十一、二个年头。我的童年、少年时代大都在这里度过,它给我留下了多少美好的回忆,成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精神家园。
三十多年过去,院落里两溜“L”型石板瓦盖顶的平房,以及院子中间三间的老食堂,早就拆迁改造没了踪影,旧居、石渠、水田、公共厕所统统消失,化作了一排排五六层的家属楼。院子前边是南江河,河在此处形成一个洄水湾,湾如满月。烟轻云曼舞,变幻总无休。南江河是有生命有灵性的,它可以平如丝绸,也可以咆哮翻滚;可以一落千丈,也可以丰盈欲溢,是一条温润与狂暴并存的河流,曾经“雨下镇坪东西乡,水淹盐道南北房”——别看她平时婀娜秀美、柔柔弱弱,但凡遇到夏秋洪水时,一河浑黄的激流,在院子前面形成一个巨大的盘旋潭,水流夹杂着木头、南瓜、红薯藤、木枝树叶,一起回旋、堆积。有几次洪水都淹没老院子平房的墙基了,全院老少连夜搬家避难……
我们院子里的十几个孩子特别喜欢到河里玩。河水轻缓,清澈见底,河床铺满细沙或者鹅卵石,哪里有鱼,完全尽收眼底。河里生长着一种叫桃花斑的鱼,身体两侧有桃红斜纹,灵活机警,当你过去捉时,眨眼之间,随着河水被你脚步搅混,小鱼已躲得无影无踪。另一种脊背上长刺的吉座包,学名斑鳜,生活在深潭或山石下面,很难捉住。只有两三寸长的“沙棒子”(棒花鱼)比较笨拙。夏天的晚上,我们沿河边寻找,发现目标后,一个人拿手电筒照定,另一个人悄悄地涉水靠近,然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双手准确地摁过去,才有可能捉到。
如今,洄水湾下游修建了拦水坝,形成了一个人工湖。湖中水清至极,浅水处,可见小鱼悠游,虾儿爬行,水波游移……庄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说的就是如此之境吧。
老院子后边是一座山垭,大家称作“垭子”,是我儿时常去玩的地方。龙脊一条线似的垭子,是这块儿的制高点。两侧是坡地穿插的山林,顶上却比较平坦。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有八、九个住户,好些都是居民户(非农业人口),在乡卫生院上班的老中医方先生也住在这里。垭子上自然形成了一条窄街,从复兴公社方向往沙坝走、往中学走、往粮站走,这里是必经之路,当时还真是人丁兴旺,比较热闹。我最喜欢随父母去垭子上玩儿。每次去,老阿姨们热情招呼到屋里坐。我不稀罕那大缸子的酽茶水,倒是对他们端出的板栗、核桃情有独钟。当着大人的面,我不好意思多吃,但是会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往衣服荷包里塞一些……妻子没有去过,我便想带她去转转,发小们也纷纷要求同行。
把车停在老粮站,小学同学领着我们参观完修建一新的牛头店中学,就开始上山。然而,这次上垭子,我已不认识路了,毕竟30多年没有上去过了。我们沿着树林间的小路,凭感觉往上走。刚刚下过雨,小路湿滑。路边的几棵大树下面,落满了板栗刺球,用脚踩上去,转动大腿一碾蹭,褐色的小板栗被挤出来,变成大家的秋收果实。每人手上一把生板栗,边吃边走,没想到只二十几分钟便到达山顶。
环顾四野,只见纷纷黄叶坠,对对塞鸿飞。垭子上异常萧条,街道没了,房屋不剩几间,也都摇摇欲坠。让我们感叹人间忽晚,山河已秋。唯一剩下的一户人,仔细辨认也不认识。天燕过来介绍,这不是原住户,是后来搬迁过来的,身体有点残疾。老弟兄俩儿敞胸露怀,坐在门墩儿上朝我们嘿嘿傻笑。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草多了,树多了,漫山遍野郁郁葱葱。我总感觉山上的风景似乎没有以前美了,只有那棵两人合抱的柿子树上,绿的黄的磨盘柿子露出半边脸向我们微笑。
妻子问我:“你不是说垭子挺高的,咋这么快就到了?”
“是啊!我一直记得垭子很难爬的,没想到这么快就上来了,是山变小了?”我开玩笑说。
“不是山变小了,是你长大了,腿变长了,走的路多了!”妻子笑了笑说。
是啊!少年的记忆在时间里凝固。这些年,我爬过比垭子高得多的山,也走过特别远的路。不管山有多高,路有多长,那些怀旧的感情,总会沿着回乡的路在梦中对接。游子时常呓语般说起儿时的村庄,一杯淡酒会将发酵封存的记忆激活,不经意的过去,在今天看来都是诗情画意的最好安排……现在看来,垭子实在算不上一座高山,但它给我留下了独有的记忆。
山是这样,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小时候,总觉得父母的形象高大,像一座大山,走路也很快,后来他们年龄大了,也会遇到难走的路,也会赶不上我们的步伐。其实岁月始终没有停止它的脚步,但我对垭子、对父母的认识仿佛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山中无甲子,事事都如烟。一道道山陵是故乡的根脉,漂泊的游子沿着迂回蜿蜒的道路前行,带着村庄的温情,怀着对远方的期冀,且走且行,且行且远。
他乡成故乡,故乡成远方。已为人父的我将来也会变老,也许那时候上垭子,我会再一次觉得垭子很高,很高。眼下,好好生活,慢慢沉淀;只盼,我心所念,皆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