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夫妻俩可谓“南辕北辙”。妻娘家在渭南塬阳郭镇坡史村三组,村人叫岩(地方音读nai)头坡,出门就见深沟,沟道里是沋河川,沋河水蜿蜒匍匐却极力向前,向着渭南城区的方向奔去。我家位于渭河老北的官邸镇紫郭村,这里一马平川,距渭南市区约60里,距妻娘家约90里。
第一次去丈人家,父亲叮咛我说:“往(地方音读fàng)勤快点,帮他们多担几担水。”看我有点迷瞪,父亲补充道:“塬上么,吃水不方便,井老深哦。”
我点头应允,却百思不得其解,明明是喝水,怎么说成是“吃水”呢?还有谚语“吃水不忘挖井人”,难道吃水比吃饭还要金贵?然细思量,水乃生命之源,水都吃不上,还能指望吃上饭吗?
上到塬上,只要不到边边沿沿去,台塬地貌还是相对平坦的。鸡叫三遍,丈人已给架子车打好气,车箱前后都有插板,中间卧了个专门盛水的铁皮桶(容量0.2方,5桶合1方水),左右用麻绳捆牢,一声吆喝,我便随着丈人到3里外的村子拉水去了。但见七八米高的水塔兀自耸立,上面卧着一个更大的铁皮罐,约摸盛水15方,塔下一眼机井,先由水泵将水抽到塔顶,然后自流放水。每方水2毛钱,后来涨到了5毛。排队人多,一车水拉回来已到饭点,随之作罢,这一桶水大致能维持三五天的生活用度;至于牲畜及洗衣用水,则是用从房檐上流下来再汇入水窖的雨水,而人——不到没法时是不会心甘情愿去吃雨水的,这与我们渭北的做法大相径庭。
“为什么呢?”丈人涨红着脸反问我:“老天靠得住吗?再说风里来雨里去,洋不洋土不土,能和几十丈深的井水相比吗?”许是丈人看着我有点窘迫,遂缓和了口气,解释说:“口味不一样,也不习惯。”我又问:“咱们这儿打过井吗?”“打过!”丈人接过话茬,咕哝说了一大堆,大致是井打过大半,约摸二十来丈已见泥时,绞土筐的麻绳断了,“咚”的一声下去,险些把人砸死,自此填井作罢。
于是,拉水不光要赶天晴道干,泥里水里更需抢着去拉,因为雨雪不长眼,有时竟没完没了,那个原本坑坑洼洼的土路愈加泥泞不堪,恰如《诗经·出车》所述“今我来思,雨雪载涂”,这个“涂”不单通“途”,更多的意味是泥浆,因我深知,三年恋爱三年拉水,之后我们结婚了远走高飞了于是将拉水之事好说歹说才向未来的妹夫做了交接。
有了这般体验,我为家乡的吃水情景感到自豪。我们村吃水靠井,一个村四个队,每队都有水井,水深五丈五,腰粗的辘轳小指细的绳索缠不过三层,便听 “呯”的一声,桶已触水,随即一鼓作气,三下五除二便打得清冽井水。这时会有妇女在旁嬉笑:“小伙子,给婶婶盆里倒上小半桶,我把这两件衣服透一下就好了。”这妇女不愿多走几步去村里的涝池去洗,该是想着这贴身衣服还是井水洗过放心。而此时,小伙们乐意服务,权当活动了一阵臂膀,有人索性就放开辘把,两手蜷缩回来,来一个蹩辘轳的表演,看得辘轳如失刹的车、失惊的马而疾驰飞旋,待到“呯”的触水声响起,一巴掌便拍将上去,失常的辘轳瞬间回归常态,或者戛然而止,复又进入下道工序。
因了家乡水土好,一步邻近都有至亲。比如在我村紧南边、连畔种地、不足2里路的张堡原(乡人将“堡原”两字连读,于是张堡原读作张bian)村,正是我的老舅家。我婆出生于此,嫁给了紫郭村我爷。而我婆又将她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我姑嫁给了张堡原村。还有,我姑将她的大女儿嫁给我们紫郭村。逢年过节,或在地里玩着,一抬头我就跑到了姑家。我清楚地记得,姑父在东方红灌区工作(即今交口抽渭管理局),说要退休了,我似乎一下子感到他们上了年纪,而自己正青春年少,于是我不需水担,提起两个水桶径直去打井水……
八十年代之后,我们这里的井水出了问题,不仅有虫常要下药(现在想起来,逢年过节村卫生员给井里投那点药,许是杯水车薪),更是含氟量高,长期饮用会导致黄斑牙,严重者会有骨质疏松或发育不良的症状。难怪有人一看你张口说话,就断定你是官邸、下邽、阳尹这片的,接着叹息说风水轮流转,年轻时有牙没锅盔,现在是有锅盔没牙,还有更玄的,说是大家睁眼去看,老年人死亡大多起因是栽跤,而栽跤的罪魁祸首正是这含氟量高的井水。于是,九十年代后,村里的水井基本就弃置不用了。那条与辘轳如胶似漆的井绳不见了,然后是少人问津的辘轳愈发老态龙钟,打我四处奔波时起,就再也没有听到过那“呯”的声响了——似乎真不是桶掉进了井里,而是井掉进了桶里,要么是桶及井都掉进了我的依稀又懵懂的梦里。
取而代之的是水窖,水源主要是渠水和雨雪。渠水正是我姑父工作单位从渭河抽来用于农田灌溉的水。我拉上久违的架子车,装上小水缸,或者从邻家借上一副水桶,连同自家的,如此跑上两回即可。渠水时常有,路又近又好,不必排队,不需交钱,这远非塬上丈人家可比。但人们很快失意了,因为渠水的颜色不正,偶尔竟能闻到一点异味,这岂能饮用!于是家家扩充水窖,再也不让白哗哗的雨水流到村中涝池或村外地里、起土壕里去了。有人赶到10里外的下邽(时称下吉)供水站买水,再雇车拉回,如此也促成了一些水户,就专做这个买卖。一车水拉到村巷,喊声“卖水了——”,马上让人想到下吉东南蔺店乡的剧作家李十三编的戏剧《火焰驹》,里面正有李彦贵卖水的情节。但此一时彼一时,不等你品头论足,那一车水早有了归宿,再后你也很难听到“卖水”的吆喝声了,就连那些三轮车、四门六座车、大卡车拉水的影子也难得一见,因为紫郭村偏远了,水车刚一出发,就被沿路的人家给截胡了。形势所迫,我们这一片人低调起来,再也不自诩“吃水不是事”之类的话,反而对于水荒的恐惧与日俱增。
最后,人们把希望全然寄托在渭北人畜饮改水管理单位上。这是一家应运而生的事业单位,大致从八十年代末开始动工,从渭河北边的龙北一带打井抽水,然后自南向北、从低到高,分东西两线齐头并进,其中西线经辛市、周家、下吉、阳尹共四级供水站加压输送,我们紫郭等村正位于西线末段。既是末段,路远地高,又不在交通干线,确有几分“门前冷落鞍马稀”。饮改水单位也在摸索前行,曾于我们村试装管道,就近接了几户人家,但因管道、水压都不达标而宣告失败。
2010年后,眼见得我姑所在的张堡原村通水了,再去塬上丈人家,他们稀稀疏疏的岩头坡也通水在望,而且竟是在动议搬迁的时候——规划是要把他们合并到大村里去,而大村的人畜饮水工程正在有序推进。我感到了沮丧,好像多年的红旗手一下子要被淘汰出局似的。我忧心忡忡地询问时任饮改水管理单位的领导。领导答:这么说吧,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攻坚战、歼灭战!你们村通水到户了,我们的战场战役就宣告胜利了。事后从时任阳尹供水站站长、施工负责人了解到,这次全面配网改造,首先更换的是水源,让沋河水一路向北,沿渭河大桥敷管到辛市站,然后逐级加压输送至阳尹站(张堡原村配属下吉站供水)。再是更换水泥管道为PVC,以增大过水流量。三是站内增加蓄水池,更新水泵机组,使其配套完备,功效大增。最后才是走村入户施工安装。紫郭村路面硬化,看似交通方便,但对铺设管道影响极大,最后研究出“打眼法”,即从路两段挖坑、中间打眼,再穿管道而不破坏水泥路面的办法,硬是啃下了施工这个难题,加上村上协调有力,村民积极性高,工程进展顺利,经过一个寒冬腊月及春节大年,终于在迎春花盛开而桃花含苞待放的2016年初春,紫郭村通水到户。
我豁然明白,果真“南辕北辙”,我村人喝的水正是妻娘家沟下的沋河水啊。
时也,运也,命也,吃水事大,教我如何去说……